断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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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世富娶过两次媳妇,第一次是三十二岁,李婶子从近处给介绍的,要知道,那时喜欢做这项工作的中年妇女不少,可以得筐柴鸡子蛋和几张票子,有点收入,在家也不用受婆婆白眼,直得起腰,并且,通过联姻能加强乡里交流,赚个美名。
张世富闺女出生时张世富三十二,他和他媳妇算准了时候,提前几个月怀上,法定年龄一到立马领证办婚,名正言顺。张世富离婚时三十六,他虚他媳妇几岁,在她需求最旺的年纪,离婚原因是性生活不合,我趴门上听我爸妈讲到过,早泄,治不好,讲完他俩就叫了起来。
张世富第二次结婚是四十多,之前谈过几个都吹了,觉得单位宿舍太小,容不下人,新媳妇还是李婶子给介绍的,票子上面的图案由斤两变成了主席,不过作用都一样。新媳妇也是二婚,没孩子拖着,按理说生活前景大好,虽说张世富每月都给他闺女去点钱,两口子因为这个经常吵架(按国家的说法张世富不需要对跑了的闺女负责),但一天三顿也没饿着。两年后新媳妇得乳腺癌,治了一年,人和钱都治没了。
之后有次工作,张世富走神,让棉花机绞了手,厂里给了五千块钱,找个没工资的闲职把他放着,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关了门,张世富另找生计。之后几年的事略过不表,因为我妈我奶没讲过,我也没怎么问。
我再次见到张世富是在初中。我爸在厂里工作,张世富托我爸给他安在了传达室看大门,吃住在那,和另一岁数大的老头轮班,每天的工作就是开关伸缩门,向领导问好。
那会家里配了台电脑,但我妈不让拉网线,怕影响学习,之前那台游戏机就是我妈砸烂的,电脑用的网卡,一两百K的网速,用皮蛋开车,车子能卡出跑道,周末每天限玩俩小时。
我和我爸有个君子之约,周末我把书包塞满书,赶早跟我爸一块去厂里学习,我妈让我爸监督我,我爸让我自己去仓库学习,我不和我妈提我爸藏钱*牌买烟的事。仓库电脑网速很快,去时常给几个姨带点水果瓜子。
那回我去厂里时,正碰见张世富在门口举着两个肉色塑料套子摆弄葡萄藤架,我爸喊了声,张世富说来了。我听我爸的话喊了声大爷。张世富把塑料套子转过来,摁开伸缩门放我们进去,门口有块几平米的田,张世富平时帮厂里打理,种点白菜萝卜,等熟了厂里食堂扣点出来,剩下的给张世富抵工资,张世富也送我们点,我爸带回去让我妈腌着吃。
田边有处挖出来的土坑,不深,但进门时显眼,有只麻雀在里边,拴着白尼龙绳,是张世富刚抓的。我过去蹲下看了会,应该是伤了翅膀,小时我用弹弓打下来的也这样,拖着腿上的绳子扑棱,飞得还没鸡高。张世富看我喜欢,把绳揪过来递给我,我说了声谢谢大爷,把书包让我爸捎进去,这会仓库还没开门,麻雀看样是昨天抓的。
土坑边上放着一只木盒子,跟我妈放首饰用的差不多大小,也放得下一只鸟。我提起尼龙绳,刚刚到麻雀爪子快要离地的高度,围绕土坑走来走去。我能想象失掉重心的感觉,就像小时我妈把我提溜起来拿苕帚把子拍我的腚,那种情况下就算没人拍腚,悬置空中也会带来一种恐慌,像被夹起角的天牛在半空中挥动四肢捶打空气,借以向施暴者表达抗议。我不例外,麻雀也不例外,尽管这区域对它并不陌生,但尼龙绳对谁都很公平。
打麻雀是祖传本事,我爸教的我,我爷教的我爸,那时候响应号召,人人参与,但平反之后,麻雀就打不得了。弹弓很好上手,跟用筷子一样,都是熟能生巧,可以自己做,从门口扯块树枝,松紧带和皮子我妈提供,我爸加工,我负责执行。我视力很好,瞄准翅膀射出石子,要害在哪我不知道,因为都被翅膀包裹地很严实,一般情况打不到头,所以打到翅膀就有肉吃。
麻雀大概是张世富打下来的,用得什么我不清楚,但我想他视力和我一样好,他没有带老花镜,可能是手上缺掉的细胞全都挤进了大脑和眼珠子,我这样问他,看着他的塑料假手,他夸我聪明,把我爸刚递给他的烟夹在塑料上,我想他点烟不方便,而且万一哆嗦两下,容易把手指头烧着。我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,示意帮他点烟,他笑了笑,皱纹向上挤着,像块烧焦的鸡皮。帮他点着烟后,我把打火机塞回他裤兜里,一条银白色的波浪线随即散在我头上,这个我在家常陪我爸练习,有时也能画圈。
我继续陪麻雀玩耍,提着线,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,帮助它随时准备摆脱大地和尼龙绳的束缚重返天空(如果它真能飞起来,我会帮它解开绳子),但它自己不够争气,翅膀扑棱两下又落回土坑,我想如果杀掉一只公鸡,把两双翅膀割下缝到麻雀身上会不会好些,或者煮熟鸡翅膀让它吃掉,我爱吃鸡翅,我觉得鸡翅养人,也能养鸟。
张世富说我这样没用,要么送医,要么杀了,断了翅子的鸟,飞不起来。我那会年纪还小,想事情单纯,觉得任何损毁的东西都可以慢慢康复,我问张世富翅膀断了为什么不能修补,张世富回答我说翅膀自己也会坏掉,跟摩托车一样,放久了就会打不着火。接着我又问张世富麻雀是不是他打下来的。张世富不说话。我不知道张世富为什么不说话,可能之前受过刺激,可能这麻雀在来厂里之前就坏掉了,和张世富没关。
那天下午,我一直都在努力让麻雀拍打翅膀,至少可以飞出这块土坑,或是为了取乐,或是为了和张世富较劲,力图推翻些恒定不变的东西,但麻雀始终没飞出来,而我牵着它不断绕行的那个上午,也无异像场慢性谋杀,慢慢摧残它的肢体,最后我觉得没劲,就转身去了仓库机房,留它在坑里。
晚上下班,我随我爸出门,看到麻雀待在角落里不动,以为是在休息。第二天来厂里时,土坑填平了,我问张世富麻雀去哪了,他说死了,我问怎么死的,他说是他给掐死的,放进小盒埋进了土里。那天我玩游戏也不顺心,几次开车溜出了赛道,回家后翻来覆去地想,麻雀是不是被我弄死的,当然也可能是那天上午麻雀没死,但折腾成那样,没人照顾也不免一死,张世富掐死了麻雀,成全了它,帮助了我。但他干嘛特地挖个坑,一只麻雀而已,昨晚张世富是不是还对着土坑举行了告别仪式,就像李婶子作法时摁着我的后脑勺磕头上香,拜神烧纸,可张世富什么也没讲过,可能也只是我睡前的天马行空。我想不通,但也没问别人,这样至少能保持一种神秘,以掩盖我的罪行,只是失眠了一阵子,并做了些奇怪的梦。之后再去厂里时,我买了包瓜子,送给张世富,也当是送给麻雀的,嗑出几粒瓜子仁扔在了那里。
2张世富和我爸都爱打牌,我想男人到中年没有不爱玩牌的,尤其是闲着的时候,扑克配盒烟,就像饺子配着酒,并且喜欢压两个钱,虽然输赢都不多(他们也没多少钱可*),但能图一乐呵,这比月底发几千块工资更让他们兴奋,输赢不归老婆管,而且可以向人吹嘘。
有阵子我爸从我那只金猪罐里顺五毛一块的银格子用,之后我妈发现金猪瘦了,说是有人偷猪饲料吃,我本想着囤久点用来买点卡(点卡在我给我妈的解释中充当学习资料的功能),要知道,合约不但可以续,而且可以补充条款,因此之后的一段时间,我的金猪掉肉掉得很快,掉的还都是最肥的膘,我妈挖苦学校老师本职工作是卖书中介,我爸允许我留在厂里仓库继续学习,赢了钱给我买点卡,输了欠着。
他们常玩保皇和拖拉机,拖拉机就是炸金花,我不爱看,太短,没劲,保皇有意思,但难凑齐人。张世富换班时也没别处可去,就到车间一块玩牌,有时押钱,有时押萝卜,他常抽到红桃四,可能天生打工的命,每次摸到大小王都憋手里不出,当宝贝一起和红桃四供着,等着闷人,但大多数情况跑到走后。我爸玩牌喜欢抢头客,不顾队友(这点我随他),但牌技很好,保皇有时不用太顾队友,一人跑在前面也没坏处。
仓库有个姨叫大腚,是我爸带头叫的,大腚之于我姨,如同花和尚之于鲁智深,潇湘妃子之于林妹妹,在这点上我爸不输老前辈,都是恰到好处的浑名。有回牌局,我爸当皇帝,张世富是狗腿子,他俩一伙,我坐边上看。我爸牌好,加上吃了上局的俩贡,抢了头客,也没管保子(张世富一直不跳,而且我爸说过,要皇帝来保狗腿子,这不像话),张世富一手基牌,加上进了俩贡,没几个大点。出到最后剩张世富和大腚姨俩人,张世富拿红桃四压了大腚姨一张老二,把牌裹成一团攥在腚后边,藏在塑料里。张世富扔出六个七,摔得很响,好像扔出六个摔炮仗,摔炮仗被大腚姨用小花带五个球蛋压了个死,张世富憋一张臭三留在腚底下,成了大拉,我爸白抢了个头彩。
我爸骂了句娘,张世富也跟着骂了几句,牌输了,气势不能丢,伸出塑料,把卷软了的一张三扔桌上,用力过猛,塑料一块甩了出来,拍到我大腚姨身上,报了刚刚五个球蛋的仇,旁边男的哈哈大笑,打趣他们。这要搁几十年前,张世富就得给剃阴阳头,上街游行,写检讨书,罪名可定为“张世富与假手猥亵妇女未遂”或“张世富与塑料猥亵妇女未遂”(也可能是已遂,张世富和塑料谁的罪更重有待商榷,新时代这种事需要查法条),不过这都是四旧,现在是新时代,只有检讨书的传统留了下来。
大腚姨当场翻了脸,甩了张世富一嘴巴子,我想大腚姨觉得她的腚只有她老公才能摸,所以大腚姨才会发火。我爸他们几个拉架,我坐在一旁拄着下巴看热闹,大腚姨打人比我妈泼地多,捡起张世富的塑料套子砸到张世富头上。其实我爸他们如果不起哄,大腚姨也不至于这样,起哄就会有人羞,人羞了不能不动手。
之后仓库几个女的过来劝了劝,我爸他们数落张世富几句,拉着他一块赔了个不是,我大腚姨宽宏大量,顺着台阶下了,没让张世富写检讨书,也没给他挂个涂着木炭的牌牌,多操了几句张世富去世多年的奶奶,把桌上的钱和萝卜敛到怀里,扭着腚走了。张世富把塑料套子捡起来重新安上,手掌心摔开了两条短短的裂纹,曲溜拐弯,好似两条生命线和姻缘线,刻在了上面。
我觉得刚刚摔炮仗这个词,我爸形容地很形象,用文人的话来讲就是语言精准,余音绕梁,张世富在我看来就像个摔炮仗,可能还是个哑炮(炮仗也会早泄),而且掉了炮仗皮,他就像摔在桌上的那张瘪三,被我大腚姨闷死在平原里。
3张世富闺女叫张晴,张世富和他旧媳妇还没离婚时,我常和张晴一块玩,但不能叫青梅竹马,因为从小玩到大才能叫青梅竹马,我和张晴就只玩了几年的过家家,张世富和他旧媳妇一离婚,他们就搬家了,我和张晴的小家家也就散了。那天张晴来找张世富,是旧媳妇让她来的,让她看看她爸,张晴带了两瓶子辣酒和一条烟给他爸。两瓶酒张世富可以喝很久。
他们父女俩没话,因为张晴不认识他爸,张世富和旧媳妇离婚前张世富经常外出打工不着家,离婚后更不可能认识。张世富向张晴打听旧媳妇怎么样,打听张晴学习怎么样,我觉得张世富和我爸妈这代人都会藏件笔记本,遇到晚辈时就把本子掏出来,上面是写好的问题和预料的答案,他们清楚我们怎么答,我们也清楚他们怎么问,双方表情管理都很到位,笑眯眯,就像领导视察。
张世富不提问时就对着张晴自言自语,张晴都会以“哦”、“嗯”、“都行”、“随便”等初级汉语词汇答复,好像眼前这老汉是个刚学中文的外国人,我觉得这合情合理,搁我我也这么和他唠,我又不认识他,尽管他是我爸,还时不时寄点钱过来,而且,离婚这事不能怪我妈,我想张晴也会这样想,后来张晴也证实我的猜想是对的,她说她新爸对她很好,她觉得没什么可惜的地方,就算有,也只是她旧爸和她妈自己的事,用不着她操心。
张晴和我重新熟起来比和她爸快得多,也多亏我们是在初中重新见面,倘若再晚几年,她会装作不认识我,我也一样。我和我爸到传达室时是晌午饭空,刚从外边喝了羊汤回来,我看到传达室多了个女的就跑进去看,女大十八变,可张晴离十八还远,所以没怎么变,虽说我们不会再玩过家家,但还都会说话。
我带张晴去仓库和车间玩,车间有张台球桌,台球是我爸教我的,现在我教给张晴。教台球时可以身子贴着身子。之后我带她去仓库玩电脑,让她跟我一块喊姨,我想电子游戏可以让两个多年没见的人很快熟起来,多年以后我仍然坚信这个道理,因为我的大学室友通过这个把了不少妹子,并把她们顶上了床,当然这只是种媒介,但廉价而有效,虽然也只对些缺根筋的女孩有效。和打牌赢钱是一个道理,生活没给到的自信,他们在另外的地方寻求到了补偿,但我相信这一点都不虚假,我为我游戏玩得不好感到可惜。
下午下班,我和张晴回到传达室,地方台放着土土的唠嗑节目,张世富的两只塑料套子活像在酸菜坛子里泡了几个月的鸡爪,而且出坛后还在锅里过了两遍热油,又难看又难闻,中午我怎么没有注意到。张世富说昨天电暖瓶连电了,炸开烫到的,塑料套子上的皮肤也有点褶皱,张世富用套子互相捋着,哈一哈气,像是在熨衣服。
我爸坐下陪张世富聊了会天,病人生病时需要人陪,当然也只是客套两句,就像我眼生的外公住院时,我看他摸着我的手跟我说话,我等着,估摸时间差不多便可以走,这是规矩。可张世富算不算病人呢?塑料套子烫坏应该不算受伤,明天去换个新的就行,只是比新暖瓶贵点,所以张世富不应像我外公一样被看作病人,但张世富也需要人陪。我爸陪了十来分钟,就带我们走了,张晴家不远,先送她回去的,她指的路,走前留了QQ号,之后我常进她空间偷菜偷鸡蛋,小男孩谁不这样呢?
4在那之后,张晴偶尔都会来厂里一趟,但时间说不准,她来之前也不和我说,我也不和她打听,我去向张世富打听,但张世富不知道,不过她一般选在周末来,可能她妈想着吃人嘴短,不能给张世富落下闲话,所以每周末我都跟我爸去厂,去厂里有四件事:
1、打游戏;
2、等张晴来厂里;
3、写作业;
4、打麻雀。
打游戏排在首位毋庸置疑,我和我爸是签了契约的,不打游戏,来厂里干嘛?不来厂里,我爸担心我会叛变,就这点我和我爸达成共识。张晴被我排在第二位,因为那时我还不想和她睡觉,我只想见她,但玩游戏比见她更快乐。写作业位置靠后,但在打麻雀前边,因为我脑子不算呆瓜,市重点高中收分不高,在学校好好学能过线就行,出了学校不应该学习,古人说这是扼杀祖国的花朵,也可能是主席说的,具体我记不清了,但没有怀疑过。
厂子门口种了好几棵树,可能是老板种的,也可能之前就在这里,黑瘦黑瘦的,冬天把下面刷上一层白石灰,像穿上了一条过冬的白内裤,可只穿一条内裤怎么能够过冬?于是晚上我爸加班,我便从车间提桶白漆出来,向上多刷几圈,这样白内裤就成了白秋裤,秋裤御寒能力更强,最好提到腰部以上。
冬天进出厂子时,总能闻到一股黏糊糊的油漆味,像刚从新刷的车皮上刮下来一样,厂里少了漆,人们一致认为是小偷偷的,小偷是我爸的同事,也是我爸给起的浑名,与林妹妹不分伯仲。关于我拿油漆的事,张世富没和别人讲过,就这点来讲我觉得他很仗义,小孩玩玩也没什么,再说油漆也不是他家的,他没必要跟别人讲。
一到春里,很多麻雀就堆在门口树上,树过冬后毛还没重新长出来,麻雀飞过来当板凳用,我觉得它们这样做这有违公德,便拿出弹弓来打,但一般只震慑下,把他们吓走,因为打多了会违法,而且我觉得麻雀肉不好吃。
一边打麻雀,一边等张晴来,一边放着周杰伦的《七里香》,我很喜欢这歌开头,每次打麻雀时就打开MP4做伴奏,我想周杰伦和给他写词的人小时候一定也喜欢打麻雀,不然缘何觉得麻雀多嘴?麻雀不是只有一张嘴?还没他大,何故挖苦?周杰伦想必也不爱吃麻雀肉,不然缘何这歌后面的词越唱越歪?
出于麻雀的原因,这歌一直躺在我的歌单里,后来我知道歌词写的是情情爱爱,我把歌词抄下来送给了一个初恋的女孩,并弹着初学的木吉他给她唱了一次,只是跳过了开头一句,因为我觉得麻雀在我一手花体字挥洒出的歌词纸上显得有些煞风景。再之后我和张晴在床上打滚时,我又把歌唱给她听,她说七里香是鸡屁股,我就把这歌从歌单里删了,一同删掉的还有之前那个女孩。之后每次见到麻雀我都会闻到一股鸡屁股的骚味,我再没用弹弓打过麻雀,我怕它会落回我的脸上。
5之后厂里发生一次盗窃事故,晚上进了小偷,翻了一圈没见到钱,零件什么的不好运,就从在修的车里放汽油,并搬几桶新的把车子塞满,车是厂里在售的,没贴牌照。那晚张世富喝醉了,倚在传达室玻璃上跟小偷打招呼,小偷说是来修车的,张世富笑嘻嘻给他开门进去,再笑嘻嘻开门送他出去。厂里丢了几桶汽油可以扣张世富工资,厂里丢了一辆车就把张世富开了。
张世富离开传达室后开始以收废品为生,小县城的废品能多值钱,所以张世富赚不到钱,也就没再给张晴寄过钱,张晴也就没再来过厂里,不过我和张晴还会见面,中午我常去她妈开的早餐店照顾生意。
张世富还是常来厂子这边,可能想着会见到张晴,厂子也有废品收,只是没有牌可打。没牌可打就要找新的乐趣,收废品的也需要找事做打发时间,张世富喜欢上了看书。我不明白张世富这样一人为什么会喜欢上了看书,工人怎么会喜欢看书,多年后我才明白,书对工人最有用处,尽管他们文化水平不高,知识分子最是愚昧无知,因为他们不会生活。
收废品的自然不会缺书,张世富最爱看武侠小说,我也爱看武侠小说,都是从张世富那里借来的,于是我们就成了朋友。哪有男的不爱看武侠呢,武侠小说就像西部片,就像喝酒打牌,说好听点是属于男人的浪漫,说不好听点是男性意淫。
有时张世富碰到生字太多,读不懂的,就把书拿给我,让我先读,我读完后讲给他听,在我讲给他的故事里,杨过学了韦爵爷,因为我觉得金庸先生笔下的杨过不太像人。我去阁楼找张世富时偶尔会带半只吃剩的炒鸡去,我给张世富讲小说,张世富给我讲他自己。阁楼是张世富租的,冬冷夏热,是没多少人住的地方,所以租得起。张世富说他之前卖过碟片,干过建筑,去过印刷厂,当然都是在瘸手之前。
张世富伸出他的塑料套子,拿烟指着和我说,这里还没被套牢之前,他也用手摸过女人的腚,那比大腚姨要大得多,后来手被套牢了,人也就被套牢了,拴在这屋里再也出不去。他向我打听张晴的消息,我跟他说张晴很好,他微笑着点点头。他爱捡些酒瓶底子喝,捡些烟嘴抽,腮帮子缩起来一口吸干净,像只满地扒草吃的老山羊。
之后我升了高中,忙于学业,多了心眼,做个人模狗样的课代表,和老师处好关系,慢慢学乖。环境是能改变人的,住校期间禁止外出,像座看守所,周末考试不休,大铁门两周开一次,开门后我妈提饭进来,陪着吃点,聊会,然后出去,大铁门重新关上,我想不被驯化也难。我和张世富也不再怎么见面,偶尔跟我爸去一次,看着他嗦溜鸡爪,他问我最近又看了什么书,我总不能挂块黑板给他讲数学题。我怎么开始变得这么老实了,我羡慕那些会打架的人。
6大三那年冬里我放假回家,正赶上张世富出丧不久,丧是张晴和她妈给他办的,草草火化了事,张世富也没别的亲人。出丧的事是回来后听我爸聊起的,那天他还去看了看,上了五十块钱。每次冬里回家刚好能赶上家里初雪,都在1月份,像是在迎宾,让我感到十分亲切,能随即忘掉南方火锅的味道飞奔回家涮羊肉。这次也下了雪,不过下得早了几天,这不能怪老天爷,怪我考完在学里和朋友耍,耽搁了会。张世富是被雪送走的。
我和张晴谈了两年异地,是从大一开始的,之前填志愿时本地的前几个志愿没要我,推到第五才被录上,当时我也不知道一年后会和张晴搞对象,去南方就去南方。
那天是元旦,温度很低,大概零下十七八度,上次这么冷还是小学,耳朵会生冻疮。傍晚雪倒下得不大,张世富一人去外边店里喝酒,就盘花生米和皮肚,多喝了几盅,吃完又要了只炒鸡打包拎着回去,他酒量不行(我爸跟我吹过几次牛),路过厂子传达室门口,看到几棵光秃秃的树,以为是暖气,就靠上面睡着了,夜里雪下大,把他埋成个雪人,早晨扫地的阿姨先扫出了一只鸡,后扫出了张世富,鸡冻得没他硬,挖出来还能吃。
我爸跟我讲时,我能想出那个画面,白茫茫中突显着一块绿(张世富冬里常穿一件绿色*大衣)和一块红(家乡的炒鸡都给炒成一种龟头般的充血红),我有些遗憾没见到张世富最后一面,或者说没见到他死时的场面,因为我还没见过人死时是什么样,并十分想见见世面(人吃饱后总会有些奇怪的想法从脑中裂变出来,这不能怪我)。
我想,张世富死掉时应该和那只在油锅里炒得红肿的鸡是一种心情,喝麻了怎么会感觉到疼呢?死掉的鸡在锅里又不会像鱼一样能再翻个。张世富和鸡一样,一冷一热,就像华山顶的洪七和欧阳锋,相拥而死,只可惜我不是杨过,无缘目睹这一大场景,但我听我爸讲,张世富死时,脸肿地跟猪尿泡一般大。我想,卡尔维诺如果重写那本《寒冬夜行人》,也会在第二章的马尔堡市郊外添上一只鸡,就像文青们写东西总爱写性和屎尿屁向王二看齐,我觉得鸡在小说中的地位也不应该被贬低。
7每次放假回来前,我都盼着和张晴做爱,我觉得这想法不丢人,一来证明我很爱她,二来证明我没有想和别的女人做爱,心里只她一人。我们有时去宾馆,有时去她屋,她之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学就没读了,跟着她妈卖了一年油饼,我和我妈去吃过,是家早餐店,味道一般化,主要是聊天,她们聊她们的,我们干我们的。后来她出去做销售,自己在外边租个屋子住,这样可以省掉一笔开房的钱。
最开始张晴不让我从后面拱她,她觉得那样自己像只老母猪,而我像只流着哈喇子的种猪。我说她这样说太不文雅,跟她解释这只是一种交配的姿势,退一步讲,像两头猪也不丢人。更重要的是她这方面需求不多,没随她妈,对我有点性冷,所以后来我跟她分了,因为我觉得她这样是不爱我。
张世富死后的几天,她陪我在床上办完事,我们靠在一起。我跟她聊起他爸,讲起我第一次见张世富时那件事,说张世富捏死了一只麻雀,还把它埋进了坑里。张晴跟我讲,她虽然和她爸不熟,但听她妈讲起过,说她爸胆子特小,有回杀鸡,用菜刀锯鸡脖子,手哆嗦没锯到底,鸡疼得从张世富手里挣出去,扑棱着飞到屋顶上,抬着脖子望着西边的*昏,张世富呆傻地抬着脖子望着那只公鸡,像是跟它一块等血淌干净死去。自那之后,张世富觉得自己不适合杀生,那只公鸡被他折磨地很惨,他不想重蹈覆辙。
我听张晴讲完,沉默了会,时间大概有当初我问张世富问题时,他不和我说话时间那么长。所以说,那只麻雀是被我溜达死的,张世富给我揽了下来,并做了收尾工作,又或者,麻雀是被张世富活埋的。
之后一段时间,我又像当初那样做些奇怪的梦,梦到自己的龟头变成一只麻雀的头,充着炒鸡一样的红血,伸出两只尖尖的鸟喙,啄地张晴下面直喊疼,张晴握住我的龟头使劲捏,就像当年张世富捏麻雀一样用力,一点也不舒服。我把王二写的那篇关于“龟头血肿”的论文翻出来重看,找找自己是犯了什么病,后来才想明白,原来当年张世富,是把麻雀当作自己的龟头埋进了土坑,张世富命里缺鸡,也缺龟头。第二天我去他坟前供了只拔光毛的生鸡和两个白蛋,两个翅子盘在嘴前,屁股对着他的坟碑。
后来我回到厂里打算刨开坑看看,至少能得点心理安慰,但那里已被碾成水泥地,建了新车间,给麻雀和小箱子加了个保险杠,没人再能动它,门口的树砍掉卖了钱,一棵几十块。工厂和人都变了样。从那以后,我没再和张晴做过爱,并且一见到麻雀就会勃起。
8大四毕业那晚,和同学一块在外边吃了饭,分别宴,都喝了点酒,临走时几个女的开始抱一堆哭,我也跟着她们一块抱,说两句,哭两声,抱一下,再说两句,接着哭,接着抱,像划拳似的,有规有矩,哇哇直叫。我朋友说第二天酒一醒,屁事没有,这种感情和酒瓶子相辅相成,都是吹出来的,我的另一朋友说,话不能这么讲,四年的同学,都是真感情,古人说得好,对影成三人,今天这是三十多人,不哭出个*河之水不能罢休。
我和张晴没分手前,每次回家跟她讲话,她都说我口音变了味,说话时像嘴里含了根屌,年复一年,含屌量剧增。我跟她说这话有失偏颇,真要正经论起来,北方人说话也含屌,只是含得方式和数量不同,无非是含一根和含两根的区别,以一根笑两根,几千年前孟先生就批评过了,是不可取的,这需要写篇论文进行详细探讨。张晴让我滚蛋,于是我就滚蛋了。
告别仪式结束,我打车回了校(那时学校宿舍还没撵人),大概凌晨三点来钟,到传达室门口,看见一保安在做俯卧撑,两只手撑在地上,就像张世富那两个肉色塑料套子一样黏在上面,支撑着自己,但他的比张世富的要结实得多。
我顺着陡峭的坡向上爬,心想寝室六点钟才开门,该怎么打发这俩多小时,我走得很慢,这样至少还有一个目的地。一只麻雀在坡上行走,走在我前面,我小跑赶上它,它被惊起,飞离了地面。
我在校前广场的石台上坐下,听着歌,看了会小说,六月份蚊子很多,就又起身往上走。走到宿舍门口,晃了晃门,门用铁链子拴着,这会把宿管喊起来也不好,就去对面超市楼下坐着,一只白猫盯我看了会,看得我瘆人,我又溜达着走了下去。走到校前广场,看到一只麻雀在广场上挪步,南面图书馆大楼的外灯照下来,像是给它打了个光,正在舞台中央。
我走过去,它没惊起,再走近点,它还是没飞,只是在四周扑棱着翅子。
是只断了翅子的瘸鸟。
我想起小时张世富和我说的话,断了翅子的鸟,再训也飞不起来。我一只手抓起麻雀,一只手从底下拖着,翅子被我捏在手心,但有股张力在向外喷涌。麻雀的身子很软,捏不到骨头,鸟嘴很利,我慢慢使劲,把麻雀的头露在外面看着我,和我的龟头一般大小,鸟嘴张着,鸟脚在空中抓挠,麻雀发着尖锐的叫声,示意我继续用力。我捏着它,像是在捏一个橘子,果肉破开橘子皮从里面爆出来,流淌出红色的血和白色的浆,还有一些黑黑的我说不上来的东西,之后它不再挣扎。
我带它来到一棵树下,把它放在一旁,用土洗洗手上的脏东西,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,把它的毛捋顺后放了进去,再把土一点点地填上,看了看手机,四点多钟。我在石台上仰面躺下,想要睡一会,双腿垂在地上,胳膊向两侧舒展开来伸个懒腰,耷拉下来。抬头望去,天空没有星星,只有炭一般的黑,夜幕像只宽口大瓷碗重重砸了下来,破成碎片,散落在我身上,切割着双臂。我张开双眼,裤腰里边顶起帐篷,身子上面和下面都直直地盯着天,心里想着,或许再过不久,再睡一会,就会天明。
end
天然卷i天然卷的家伙都不是坏人